第500章 自闭IF-Ⅻ真相
在他刚刚来到这个世界的第一晚,苏舟就做了一个梦，那大概是他人生中经历的唯二的不科学事件了，另一件,当然便是他的穿越本身。
梦里的自己，有着十六岁时的年轻样貌,摸着鼻尖对他微笑。
那是在梦境的结尾，有如后知后觉,十六岁的自己对二十六岁的自己说——
【为了不让我的一生太没激情,我多少也会影响到你,没问题吧？】
【没问题吧】——这样的问句本身，所延伸出的答案便是两面双性的。
十六岁的自己，作为一名足球运动员的自己，哪怕是用着相对委婉的眼光来评判，也无疑是较为失败的,但是在失败的基础上——大概正是因为这极为短暂的十六年的人生，始终都是与失败紧密纠缠在一起的吧——十六岁的自己，又对胜利有着无可比拟的渴求。
年轻时的自己无疑是好胜的，即使失败的次数再多、即使曾经自暴自弃、即使曾经想要放弃、即使多次怀疑自己………即使如此，在内心最深处的某个角落，他依旧渴望着胜利,期盼着胜利，这样的希冀浓厚而又沉重，沉重到足以影响到二十六岁的自己。
这也就是所谓的【影响】了,包括但不限于对生活与乒乓球的热爱、冲动、莽撞、前进的动力、拼搏的热血、无限的激情………以及，那无以伦比的求胜心理。
但是，这也仅仅限于十六岁的那个自己，因为,最初的、本来的、二十六岁的自己是不一样的啊。
对于二十六岁的“苏舟”来说，“胜利”这样的东西实在是太过于稀疏平常了，那是自小便常伴他身边的存在，是有如呼吸般触手可及的家常便饭。
在二十六岁的苏舟第一次在他的人生中公开提出要退役的时候，他才年仅十八岁，那是在他正式将大满贯的荣誉摘得在手心的当晚。
那一晚，挂着苏舟两碗粥的id，他兴高采烈又发自内心地发了一条微博。
【感谢大家的多年陪伴，我准备退役了，要记得想我哦:)】
继而——
那一
次的退役宣言，第一次的退役宣言，无疑是失败的，无果而终的。
时至今日，仍然有不少人——百分之九十九的人，都把那一次的“微博退役”当做了一场玩笑，是这位年轻的大满贯得主为大家奉上的饭后笑料。
但是，不是的，只有苏舟自己——大概真的只有他自己才知道，他那时想要退役的心情是真真切切的。
不是因为他已经将大满贯的荣誉捧在手里，也并非是因为他已经对乒乓球感到厌倦，更不是因为乒乓球本身让他感到了压力，也不会是因为他在乒坛的统治力太过绝对，只是因为——只是因为——
【舅舅，你的人生中，有过比乒乓球更重要的事吗？】
【‘事情’的话是真的没有………但是‘人’的话是有的，乒乓球是我生命的一部分，但是，你，粥粥，你、姐姐………对我来说，你们两个等同于我的生命。】
——所以说，如果这个更重要的人，与乒乓球发生冲突了呢？
——所以说，如果有比乒乓球还要重要的事情存在呢？
——所以说，如果不是因为不喜欢乒乓球、厌倦了乒乓球、对乒乓球失去了热情，而只是因为有着让“苏舟”自己认为更有价值的事情在等待着他呢？
…
……
………
二十二岁，四年之后，让任何人无法察觉出异样的四年过后，当他把第二枚奥运金牌纳入掌心之后，苏舟又一次地提出了“我要退役”，面向广罗大众，对这个世界宣布，“我要退役”。
理所当然的，第二次的退役申请又没有被允许，也没有被当真，更甚至，正是因为有了第一次退役的“经验”，越来越多的人都深信这只不过是一个逗趣的玩笑，是苏舟庆祝又一次捧冠的独特方式。
对此，苏舟一度觉得很茫然，他甚至感到了很委屈，二十二岁，即使距离十八岁已经过去了四年，这仍然不是一个太过成熟的年纪，即使他早已成为了当之无愧的世界冠军、在乒乓球的世界中有了无以伦比的统治力，即使如此——二十二岁，这是一
个怎样的年纪呢？对于这个世界上的大多数人来说，这大概是一个即将大学毕业、即将迈入社会、正处于茫然与彷徨的年纪吧。
简单来说，还是个小年轻呢。
小年轻的苏舟感到很委屈，那时的他把自己锁在屋里，死瞪着眼，扫过电脑屏幕上一条又一条的评论、打开一家又一家媒体的长篇社评——
【哈哈哈哈我们粥又来了哈哈哈哈！！】
【艹，笑死我了，这是什么独特的庆祝方式，每次得到了有纪念意义的重量级冠军，就立马向全世界宣布我要退役吗艹。】
【粥：我又要（得）退（冠）役（军）了。】
【啪啪啪啪庆祝我大苏舟又夺奥运金牌！嗨呀我们中国乒乓就是这么无敌该咋整啊2333】
【我可以预言了，鉴于苏舟确实和双打不太投缘，下一次的退役宣言大概是在又四年后吧？】
【？？？别了，正在开心地讨论我们粥的我有特殊的庆祝技巧呢，四年后就二十六岁了，虽然这个年纪还很年轻，但是在我国乒乓球的竞争力如此激烈的情况下，一般也就是二十六七岁的时候就要给下一代的球员让出位置来了——不要讨论退役相关的事情啊啊啊啊啊啊失声尖叫！！！这么开心的时候就只说开心的事情不好吗？？？】
【…】
【……】
【………】
大家好像都很开心的样子。
所有人好像都很开心的样子。
球迷们都在开心。
非球迷们也因为中国的又夺一冠而感到喜悦。
各路媒体们也在狂欢。
他的队友与后辈们也在向他送上祝福。
他的亲人对于他又拿下金牌的既定事实早已习以为常。
所有人都在微笑、大笑、狂笑，喜不自禁，欣喜若狂。
而苏舟却陷入了茫然，无法宣泄的情绪逐渐堵塞住他的胸口，如同被不知名的力量掐住了咽喉，他很想对着屏幕、穿过网线、对所有正在开心大笑的人发出质问——
为什么你们能这么开心呢？
为什么你们听不到我说的话呢
？
为什么你们不把我的意愿当真呢？
为什么你们只把我当做一个笑话呢？
为什么你们不能认认真真地听听我的想法呢？
为什么——
为什么，你们把我这么认真、这么认真表达的【我想退役】的意愿，只当做是一个玩笑呢？
奥运冠军的奖杯与金牌就放在苏舟的手边，苏舟伸出手，只是简单地伸出手，然后轻轻一推，便将奖杯与金牌推离了距地一米有余的桌面，下坠的瞬间犹如产生了共感，让他也感到了感同身受的恐惧与失重。
——哐当。
——咚咚。
奖杯落地，金牌滚动，不知道有没有产生裂痕或附上磨纹，苏舟并不在乎。
他感到了焦躁，然后他迫不及待地离开了房间，找到了他坐在客厅里的舅舅，他的教练，他人生二十二年的引路人，他某种意义上的父亲。
这是奥运赛事后的长假。
他再一次地、不知道是第几次地对陈清凡说：
“舅舅，可以了吧，我想退役了，我还有着更重要的事情去做啊。”
正在读报的舅舅、教练、他的引路人、某种意义上的父亲并没有抬头，他并不是觉得“苏舟”不重要，也并非是觉得报纸的内容更吸引人，他只是单纯地觉得没有必要——这种性质、这种重量的谈话，并不需要他去特意地抬头，直视着他的球员与外甥。
“怎么又在说这种话了，”陈清凡低头看报，“更重要的事情？粥粥，虽然你的实力是绝对的统治级，但是不要因此就滋生傲慢，更不能以轻慢的目光去俯视他人，萧泽马上就退役了，你是下一任的国乒队队长，还有不少事情等着你去熟悉，包括对于那些十八岁以下的小球员的………而且………还有………”
陈清凡、他的舅舅还在说话，他是那么一个称职的球员与教练，他从来都是思维清晰又运筹帷幄，国乒队的所有进程都化作了刻在他骨子里的dna，只要是和乒乓球有关的事情，仿佛永远都不需要思考，他永远都能思路清晰地侃侃而谈上许久。
苏舟
的唇狠狠一抖，霍然紧皱的眉像是有一瞬间的不想忍耐，最终却只是缓缓低头。
他安静地听着他的教练诉说着对下半年以及明年的安排与计划，他仍然感到了委屈，却又像是再也无法感受到任何委屈。
二十二岁的粥煞有其事地想啊，也不能怪其他人都把他的退役宣言当笑话了，就连与他朝夕相处的亲舅舅，在他并非以玩笑的口吻说话时，都不把他的话当回事，他又怎么可以去要求别人一定要理解他呢？
人永远无法去强求人，强求他人的现实才是最不现实的。
二十二岁的粥又试图挣扎一下。
“舅舅……不，教练。”
大概是因为苏舟叫了“教练”的缘故，陈清凡终于抬起了头。
苏舟踟蹰着，在球场上时的自己有多么的骄傲膨胀，此时此刻的自己就有多么的失去了自信。
“教练………队长什么的，非我不可吗？牧锐他们不可以吗？我当队长的话……”
“你在说什么啊，粥——苏舟。”
陈清凡放下了报纸，望向苏舟的眼神不解而又担忧，他甚至迅速地伸出手，本能地试探向了苏舟的额头。
“……没发烧啊，”陈清凡皱起眉，牵起苏舟的手，拉着外甥坐到了自己的身边，“怎么了，苏舟，是媒体又说了什么吗？为什么突然这么问？下任队长的事情不是早都说好的吗？你……”
苏舟低着头，没插嘴，直到陈清凡的询问告了一段落，才又挠着头问：
“……真的，非我不可吗。”
陈清凡顿了顿：“……也不是非你不可……”
国乒队的总教头终于认真了些，就事论事地分析了起来：“但是，你无疑是最好的人选，从各方各面来说，由你当选下任队长都是顺理成章的事情，也是众望所归………你有什么不想当队长的理由吗？……嗯，粥粥，你觉得当队长会分散你作为球员的精力吗？你……”
二十二岁的苏舟没说话，只是听着陈清凡对他耐心而仔细地剖析着诸多方面。
不讲那些虚的，
二十二岁的苏舟谨慎地提取着关键词。
1：的确不是非你不可，但是你的确是最好也是最合适的。
2：如果不当队长，短时间内会给国乒队带来一些麻烦，毕竟你即将在萧泽后担任队长的这件事，早已是众所周知了。
3：如果你认为担任队长会让你的竞技水平下降，那么，队长当然也可以换人当。
4：如果和竞技水平并无关系，只是担心自己做不好——苏舟，为什么不再给自己来点挑战呢？你今年已经二十二岁了，作为一名身在中国的乒乓球运动员，你的竞技生涯已经结束了中期，即将开始步入末期，只剩下最后四、五年的时间了………四、五年而已，一晃而逝，真的没有太久了，不想再留下点什么吗？
苏舟其实没有什么想留下的，他只是被【只剩下最后四、五年了】、【其实也只是一晃而逝、没有太久】这两句话给说服的。
……当然，不想给国乒队带来太多的麻烦和非议也是其中之一，想想也知道，如果下一任的队长不是他，而是除他之外的任何一个人——哪怕那个人是牧锐，估计也会被媒体和球迷们挑挑拣拣上好一阵子。
苏舟不想这样，他一向不喜欢给别人带来麻烦，尤其是这个麻烦是“因他而起”。
行吧，二十二岁的粥安慰自己，也就四、五年………不，三年或者四年吧？最多四年，四年之后，二十六岁，到那时候，也差不多是到了传统意义上的退役年龄了，到时候，就再也没有人能阻挡他去做他真正想做的事情了。
于是苏舟不仅还在老老实实地继续打球，整日和队友们嘻嘻哈哈，他还从苏副队长变成了苏队长，并且是一个非常合格——让所有人都挑不出半点毛病的完美队长。
从二十二岁到二十六岁，这四年，别人眼中的苏舟过得很风光，苏舟眼中的自己过得很煎熬，他成为了队长，除去纯粹的打球+赛后采访，又承担起许多并非与乒乓球直接相关的事物——他很忙碌，他也在尽可能地让自己变得忙碌，毕竟，不是一直有一种说法吗？
只要变得忙起来，时间的流逝就会变得不知不觉了。
于是苏舟不仅在让自己变得很忙，也在每一场比赛中都尽可能地做到最好，即使乒乓球已经逐渐变成了一种负担，即使他越来越觉得藏蓝色的乒乓球台无异于一只面貌可怖的野兽，在对他张开狰狞而可怕的血盆大口——即使如此，苏舟想，他最好还是要做到有始有终。
毕竟，打从心底来说，他并不——他完全不讨厌乒乓球，他很喜欢打球，乒乓球带给了他许多快乐，让他的人生变得与众不同。
苏舟始终记得第一次被舅舅从身后抱着、尝试做出击球动作时的新奇与激动，他始终记得第一次失败时的不甘，第一次胜利时的喜悦，第一次站在领奖台上时、在心底激荡的澎湃与欢喜。
他是喜欢打乒乓球的，他是爱着打着乒乓球的自己的。
他不想变得有朝一日会厌恶乒乓球，不想对曾经爱过的人生摇头说不。
所以，他最好能尽快地退役，哪怕只是早一天也好。
然后时间便来到了他的二十六岁，以又一届的奥运会为赛末，以又一枚的冠军奖牌为终点，站在领奖台的最中心、领奖台的最高处，苏舟头戴花冠，高举金牌，久违的、近乎是被彻底遗忘的喜悦，发自内心地激荡在他干涸已久的心间，让他完全控制不住那疯狂上扬的嘴角，情不自禁地哈哈大笑。
不同于以往的面上大笑、内心平寂，这一次，苏舟发自内心地大笑起来。
他高高挥舞着手臂，反复亲吻着金牌，他沿着观众席大步奔跑，将工作人员奉上的花束扔向球迷——
退役了！
他的脚步快活地近乎要飞翔起来。
退役了！退役了！他要退役了！！这次是真的！他已经二十六岁了！作为一名中国的乒乓球运动员，他已经是一个老人了！这次不会再有人把他的意愿当笑话了！他马上就要退役了！他马上就能退役了！然后他就能——他就能——
四年来的——更甚至，是从十八岁起、乃至是更早的时候起，近乎十年来的矛盾、委屈、忍耐、勉强——所
有的非正面情绪所化成的包袱尽数被苏舟扔了出去，与那束扔向球迷的花束绑在了一起，全部远离了他的身躯。
当晚，苏舟迫不及待地给贺铮打了电话。他二十六岁了，贺铮今年三十三岁了，作为一名足球运动员，即使平时再注意身体，三十三岁的前锋真的已经不算年轻了——真的已经算是很老了，换到身在欧洲的大多数球员前锋的身上，都是已经离开了高级联赛，去往美国大联盟或是来到中国的超级联赛养老的时候了。
就算本身就是中超联赛的一员——三十三岁的贺铮，无疑也是到了退役的边缘了。
与年仅十六岁就夺得了第一个国际赛事的冠军、年仅十八岁便将大满贯的荣誉捧在怀里、即将在二十六时于无数人的欢呼与数不尽的奖杯中光荣退役的苏舟不同，三十三岁的贺铮，他从未获得过任何的来自国际上的认可，他从未得到过任何的位于国际级赛事的荣耀，他的一生都被困在名为中超联赛的牢笼里，他的胸前始终绣着代表中国足球的耀眼艳红。
……这是不同的。
多年以来，无数次的，每当贺铮又一次的失败、每当自己又一次的成功的时候，苏舟的心脏便会传来针扎般细腻而绵延的疼痛。
曾经，贺铮的每一场比赛，只要时间允许，苏舟都会去看。
曾经，每当贺铮又经历了一次失败，苏舟总是会在第一时间拿起电话——或是直接跑到贺铮的身边，绞尽脑汁地逗贺铮开心，又或者只是静静地陪伴他。
——陪伴他。
是的，逗人开心那只是曾经，苏舟早都从“我要说点什么才能让铮哥好受点啊”，变成了什么也不说、只是静静地坐在他的身边了。
而且，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苏舟开始逐渐变得不知道该如何与贺铮相处，那恨不得每一次有贺铮参与的比赛都要亲临现场的心情，也渐渐变成了从迟疑再到逃避。
——他无法直面贺铮，尤其是在他一次又一次的夺冠，而贺铮却一次又一次的失败的时候。
他怎么能站
在贺铮的面前呢？一个荣耀加身、万人赞颂的常胜将军，到底是有多恨那个人，才要一直往失败者的面前凑啊？
即使苏舟也知道………他很明白，铮哥并不会产生多余的心思，他只会发自内心地为他这个乒乓球冠军感到自豪与喜悦，但是，即使如此……
……苏舟不想见到贺铮了，因为这太残忍了，明明是从小到大最为亲密的存在，明明都是同样站在体育领域的两个人，为什么一方可以这么的成功，一方却可以那么的失败呢？
作为一名中国的足球运动员，贺铮其实也不是那么失败的。
但是作为一名足球运动员，贺铮这个人，又真的是很失败的。
在苏舟曾经的印象里，他的铮哥无所不能，他的蒸蒸天下第一。
在苏舟后来的印象里，他的铮哥变得越来越沉默，让他印象最深刻的，已经不再是贺铮进球时的模样，而是他输球后缓缓走向球员通道的背影——连世界杯预选赛都无法通过时流下的眼泪。
……不应该是这样的。
十四岁的苏舟、十六岁的苏舟、十八岁的苏舟、二十二岁的苏舟………直到苏舟二十六岁的时候，他依旧是这样想的。
不应该是这样的，贺铮的人生不应该是这样的。他甚至想过让贺铮不要踢足球了………可是，如果不踢足球的话，铮哥还应该去干什么呢？
苏舟感到了茫然，也感到了委屈，替贺铮而茫然，替贺铮而委屈。
但是正如贺铮的无能为力，正如无数的中国球迷也只能爱着又恨着地在嘴上谩骂，苏舟同样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他能做什么呢？他就是一个打乒乓球的，能对中国的足球做什么呢？
他什么也做不到，什么也做不了。
但是——但是——
……我至少应该陪着他的。
记不清是几岁的苏舟——苏舟确实是这样想的。
不知是几岁的粥非常认真地想啊，如果“苏舟”在乒乓球方面的成绩也不过平平的话，他肯定——他多半还是想要先努力打球的，可是事实并不是这样的啊，“苏舟”在乒乓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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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里的自己，有着十六岁时的年轻样貌,摸着鼻尖对他微笑。
那是在梦境的结尾，有如后知后觉,十六岁的自己对二十六岁的自己说——
【为了不让我的一生太没激情,我多少也会影响到你,没问题吧？】
【没问题吧】——这样的问句本身，所延伸出的答案便是两面双性的。
十六岁的自己，作为一名足球运动员的自己，哪怕是用着相对委婉的眼光来评判，也无疑是较为失败的,但是在失败的基础上——大概正是因为这极为短暂的十六年的人生，始终都是与失败紧密纠缠在一起的吧——十六岁的自己，又对胜利有着无可比拟的渴求。
年轻时的自己无疑是好胜的，即使失败的次数再多、即使曾经自暴自弃、即使曾经想要放弃、即使多次怀疑自己………即使如此，在内心最深处的某个角落，他依旧渴望着胜利,期盼着胜利，这样的希冀浓厚而又沉重，沉重到足以影响到二十六岁的自己。
这也就是所谓的【影响】了,包括但不限于对生活与乒乓球的热爱、冲动、莽撞、前进的动力、拼搏的热血、无限的激情………以及，那无以伦比的求胜心理。
但是，这也仅仅限于十六岁的那个自己，因为,最初的、本来的、二十六岁的自己是不一样的啊。
对于二十六岁的“苏舟”来说，“胜利”这样的东西实在是太过于稀疏平常了，那是自小便常伴他身边的存在，是有如呼吸般触手可及的家常便饭。
在二十六岁的苏舟第一次在他的人生中公开提出要退役的时候，他才年仅十八岁，那是在他正式将大满贯的荣誉摘得在手心的当晚。
那一晚，挂着苏舟两碗粥的id，他兴高采烈又发自内心地发了一条微博。
【感谢大家的多年陪伴，我准备退役了，要记得想我哦:)】
继而——
那一
次的退役宣言，第一次的退役宣言，无疑是失败的，无果而终的。
时至今日，仍然有不少人——百分之九十九的人，都把那一次的“微博退役”当做了一场玩笑，是这位年轻的大满贯得主为大家奉上的饭后笑料。
但是，不是的，只有苏舟自己——大概真的只有他自己才知道，他那时想要退役的心情是真真切切的。
不是因为他已经将大满贯的荣誉捧在手里，也并非是因为他已经对乒乓球感到厌倦，更不是因为乒乓球本身让他感到了压力，也不会是因为他在乒坛的统治力太过绝对，只是因为——只是因为——
【舅舅，你的人生中，有过比乒乓球更重要的事吗？】
【‘事情’的话是真的没有………但是‘人’的话是有的，乒乓球是我生命的一部分，但是，你，粥粥，你、姐姐………对我来说，你们两个等同于我的生命。】
——所以说，如果这个更重要的人，与乒乓球发生冲突了呢？
——所以说，如果有比乒乓球还要重要的事情存在呢？
——所以说，如果不是因为不喜欢乒乓球、厌倦了乒乓球、对乒乓球失去了热情，而只是因为有着让“苏舟”自己认为更有价值的事情在等待着他呢？
…
……
………
二十二岁，四年之后，让任何人无法察觉出异样的四年过后，当他把第二枚奥运金牌纳入掌心之后，苏舟又一次地提出了“我要退役”，面向广罗大众，对这个世界宣布，“我要退役”。
理所当然的，第二次的退役申请又没有被允许，也没有被当真，更甚至，正是因为有了第一次退役的“经验”，越来越多的人都深信这只不过是一个逗趣的玩笑，是苏舟庆祝又一次捧冠的独特方式。
对此，苏舟一度觉得很茫然，他甚至感到了很委屈，二十二岁，即使距离十八岁已经过去了四年，这仍然不是一个太过成熟的年纪，即使他早已成为了当之无愧的世界冠军、在乒乓球的世界中有了无以伦比的统治力，即使如此——二十二岁，这是一
个怎样的年纪呢？对于这个世界上的大多数人来说，这大概是一个即将大学毕业、即将迈入社会、正处于茫然与彷徨的年纪吧。
简单来说，还是个小年轻呢。
小年轻的苏舟感到很委屈，那时的他把自己锁在屋里，死瞪着眼，扫过电脑屏幕上一条又一条的评论、打开一家又一家媒体的长篇社评——
【哈哈哈哈我们粥又来了哈哈哈哈！！】
【艹，笑死我了，这是什么独特的庆祝方式，每次得到了有纪念意义的重量级冠军，就立马向全世界宣布我要退役吗艹。】
【粥：我又要（得）退（冠）役（军）了。】
【啪啪啪啪庆祝我大苏舟又夺奥运金牌！嗨呀我们中国乒乓就是这么无敌该咋整啊2333】
【我可以预言了，鉴于苏舟确实和双打不太投缘，下一次的退役宣言大概是在又四年后吧？】
【？？？别了，正在开心地讨论我们粥的我有特殊的庆祝技巧呢，四年后就二十六岁了，虽然这个年纪还很年轻，但是在我国乒乓球的竞争力如此激烈的情况下，一般也就是二十六七岁的时候就要给下一代的球员让出位置来了——不要讨论退役相关的事情啊啊啊啊啊啊失声尖叫！！！这么开心的时候就只说开心的事情不好吗？？？】
【…】
【……】
【………】
大家好像都很开心的样子。
所有人好像都很开心的样子。
球迷们都在开心。
非球迷们也因为中国的又夺一冠而感到喜悦。
各路媒体们也在狂欢。
他的队友与后辈们也在向他送上祝福。
他的亲人对于他又拿下金牌的既定事实早已习以为常。
所有人都在微笑、大笑、狂笑，喜不自禁，欣喜若狂。
而苏舟却陷入了茫然，无法宣泄的情绪逐渐堵塞住他的胸口，如同被不知名的力量掐住了咽喉，他很想对着屏幕、穿过网线、对所有正在开心大笑的人发出质问——
为什么你们能这么开心呢？
为什么你们听不到我说的话呢
？
为什么你们不把我的意愿当真呢？
为什么你们只把我当做一个笑话呢？
为什么你们不能认认真真地听听我的想法呢？
为什么——
为什么，你们把我这么认真、这么认真表达的【我想退役】的意愿，只当做是一个玩笑呢？
奥运冠军的奖杯与金牌就放在苏舟的手边，苏舟伸出手，只是简单地伸出手，然后轻轻一推，便将奖杯与金牌推离了距地一米有余的桌面，下坠的瞬间犹如产生了共感，让他也感到了感同身受的恐惧与失重。
——哐当。
——咚咚。
奖杯落地，金牌滚动，不知道有没有产生裂痕或附上磨纹，苏舟并不在乎。
他感到了焦躁，然后他迫不及待地离开了房间，找到了他坐在客厅里的舅舅，他的教练，他人生二十二年的引路人，他某种意义上的父亲。
这是奥运赛事后的长假。
他再一次地、不知道是第几次地对陈清凡说：
“舅舅，可以了吧，我想退役了，我还有着更重要的事情去做啊。”
正在读报的舅舅、教练、他的引路人、某种意义上的父亲并没有抬头，他并不是觉得“苏舟”不重要，也并非是觉得报纸的内容更吸引人，他只是单纯地觉得没有必要——这种性质、这种重量的谈话，并不需要他去特意地抬头，直视着他的球员与外甥。
“怎么又在说这种话了，”陈清凡低头看报，“更重要的事情？粥粥，虽然你的实力是绝对的统治级，但是不要因此就滋生傲慢，更不能以轻慢的目光去俯视他人，萧泽马上就退役了，你是下一任的国乒队队长，还有不少事情等着你去熟悉，包括对于那些十八岁以下的小球员的………而且………还有………”
陈清凡、他的舅舅还在说话，他是那么一个称职的球员与教练，他从来都是思维清晰又运筹帷幄，国乒队的所有进程都化作了刻在他骨子里的dna，只要是和乒乓球有关的事情，仿佛永远都不需要思考，他永远都能思路清晰地侃侃而谈上许久。
苏舟
的唇狠狠一抖，霍然紧皱的眉像是有一瞬间的不想忍耐，最终却只是缓缓低头。
他安静地听着他的教练诉说着对下半年以及明年的安排与计划，他仍然感到了委屈，却又像是再也无法感受到任何委屈。
二十二岁的粥煞有其事地想啊，也不能怪其他人都把他的退役宣言当笑话了，就连与他朝夕相处的亲舅舅，在他并非以玩笑的口吻说话时，都不把他的话当回事，他又怎么可以去要求别人一定要理解他呢？
人永远无法去强求人，强求他人的现实才是最不现实的。
二十二岁的粥又试图挣扎一下。
“舅舅……不，教练。”
大概是因为苏舟叫了“教练”的缘故，陈清凡终于抬起了头。
苏舟踟蹰着，在球场上时的自己有多么的骄傲膨胀，此时此刻的自己就有多么的失去了自信。
“教练………队长什么的，非我不可吗？牧锐他们不可以吗？我当队长的话……”
“你在说什么啊，粥——苏舟。”
陈清凡放下了报纸，望向苏舟的眼神不解而又担忧，他甚至迅速地伸出手，本能地试探向了苏舟的额头。
“……没发烧啊，”陈清凡皱起眉，牵起苏舟的手，拉着外甥坐到了自己的身边，“怎么了，苏舟，是媒体又说了什么吗？为什么突然这么问？下任队长的事情不是早都说好的吗？你……”
苏舟低着头，没插嘴，直到陈清凡的询问告了一段落，才又挠着头问：
“……真的，非我不可吗。”
陈清凡顿了顿：“……也不是非你不可……”
国乒队的总教头终于认真了些，就事论事地分析了起来：“但是，你无疑是最好的人选，从各方各面来说，由你当选下任队长都是顺理成章的事情，也是众望所归………你有什么不想当队长的理由吗？……嗯，粥粥，你觉得当队长会分散你作为球员的精力吗？你……”
二十二岁的苏舟没说话，只是听着陈清凡对他耐心而仔细地剖析着诸多方面。
不讲那些虚的，
二十二岁的苏舟谨慎地提取着关键词。
1：的确不是非你不可，但是你的确是最好也是最合适的。
2：如果不当队长，短时间内会给国乒队带来一些麻烦，毕竟你即将在萧泽后担任队长的这件事，早已是众所周知了。
3：如果你认为担任队长会让你的竞技水平下降，那么，队长当然也可以换人当。
4：如果和竞技水平并无关系，只是担心自己做不好——苏舟，为什么不再给自己来点挑战呢？你今年已经二十二岁了，作为一名身在中国的乒乓球运动员，你的竞技生涯已经结束了中期，即将开始步入末期，只剩下最后四、五年的时间了………四、五年而已，一晃而逝，真的没有太久了，不想再留下点什么吗？
苏舟其实没有什么想留下的，他只是被【只剩下最后四、五年了】、【其实也只是一晃而逝、没有太久】这两句话给说服的。
……当然，不想给国乒队带来太多的麻烦和非议也是其中之一，想想也知道，如果下一任的队长不是他，而是除他之外的任何一个人——哪怕那个人是牧锐，估计也会被媒体和球迷们挑挑拣拣上好一阵子。
苏舟不想这样，他一向不喜欢给别人带来麻烦，尤其是这个麻烦是“因他而起”。
行吧，二十二岁的粥安慰自己，也就四、五年………不，三年或者四年吧？最多四年，四年之后，二十六岁，到那时候，也差不多是到了传统意义上的退役年龄了，到时候，就再也没有人能阻挡他去做他真正想做的事情了。
于是苏舟不仅还在老老实实地继续打球，整日和队友们嘻嘻哈哈，他还从苏副队长变成了苏队长，并且是一个非常合格——让所有人都挑不出半点毛病的完美队长。
从二十二岁到二十六岁，这四年，别人眼中的苏舟过得很风光，苏舟眼中的自己过得很煎熬，他成为了队长，除去纯粹的打球+赛后采访，又承担起许多并非与乒乓球直接相关的事物——他很忙碌，他也在尽可能地让自己变得忙碌，毕竟，不是一直有一种说法吗？
只要变得忙起来，时间的流逝就会变得不知不觉了。
于是苏舟不仅在让自己变得很忙，也在每一场比赛中都尽可能地做到最好，即使乒乓球已经逐渐变成了一种负担，即使他越来越觉得藏蓝色的乒乓球台无异于一只面貌可怖的野兽，在对他张开狰狞而可怕的血盆大口——即使如此，苏舟想，他最好还是要做到有始有终。
毕竟，打从心底来说，他并不——他完全不讨厌乒乓球，他很喜欢打球，乒乓球带给了他许多快乐，让他的人生变得与众不同。
苏舟始终记得第一次被舅舅从身后抱着、尝试做出击球动作时的新奇与激动，他始终记得第一次失败时的不甘，第一次胜利时的喜悦，第一次站在领奖台上时、在心底激荡的澎湃与欢喜。
他是喜欢打乒乓球的，他是爱着打着乒乓球的自己的。
他不想变得有朝一日会厌恶乒乓球，不想对曾经爱过的人生摇头说不。
所以，他最好能尽快地退役，哪怕只是早一天也好。
然后时间便来到了他的二十六岁，以又一届的奥运会为赛末，以又一枚的冠军奖牌为终点，站在领奖台的最中心、领奖台的最高处，苏舟头戴花冠，高举金牌，久违的、近乎是被彻底遗忘的喜悦，发自内心地激荡在他干涸已久的心间，让他完全控制不住那疯狂上扬的嘴角，情不自禁地哈哈大笑。
不同于以往的面上大笑、内心平寂，这一次，苏舟发自内心地大笑起来。
他高高挥舞着手臂，反复亲吻着金牌，他沿着观众席大步奔跑，将工作人员奉上的花束扔向球迷——
退役了！
他的脚步快活地近乎要飞翔起来。
退役了！退役了！他要退役了！！这次是真的！他已经二十六岁了！作为一名中国的乒乓球运动员，他已经是一个老人了！这次不会再有人把他的意愿当笑话了！他马上就要退役了！他马上就能退役了！然后他就能——他就能——
四年来的——更甚至，是从十八岁起、乃至是更早的时候起，近乎十年来的矛盾、委屈、忍耐、勉强——所
有的非正面情绪所化成的包袱尽数被苏舟扔了出去，与那束扔向球迷的花束绑在了一起，全部远离了他的身躯。
当晚，苏舟迫不及待地给贺铮打了电话。他二十六岁了，贺铮今年三十三岁了，作为一名足球运动员，即使平时再注意身体，三十三岁的前锋真的已经不算年轻了——真的已经算是很老了，换到身在欧洲的大多数球员前锋的身上，都是已经离开了高级联赛，去往美国大联盟或是来到中国的超级联赛养老的时候了。
就算本身就是中超联赛的一员——三十三岁的贺铮，无疑也是到了退役的边缘了。
与年仅十六岁就夺得了第一个国际赛事的冠军、年仅十八岁便将大满贯的荣誉捧在怀里、即将在二十六时于无数人的欢呼与数不尽的奖杯中光荣退役的苏舟不同，三十三岁的贺铮，他从未获得过任何的来自国际上的认可，他从未得到过任何的位于国际级赛事的荣耀，他的一生都被困在名为中超联赛的牢笼里，他的胸前始终绣着代表中国足球的耀眼艳红。
……这是不同的。
多年以来，无数次的，每当贺铮又一次的失败、每当自己又一次的成功的时候，苏舟的心脏便会传来针扎般细腻而绵延的疼痛。
曾经，贺铮的每一场比赛，只要时间允许，苏舟都会去看。
曾经，每当贺铮又经历了一次失败，苏舟总是会在第一时间拿起电话——或是直接跑到贺铮的身边，绞尽脑汁地逗贺铮开心，又或者只是静静地陪伴他。
——陪伴他。
是的，逗人开心那只是曾经，苏舟早都从“我要说点什么才能让铮哥好受点啊”，变成了什么也不说、只是静静地坐在他的身边了。
而且，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苏舟开始逐渐变得不知道该如何与贺铮相处，那恨不得每一次有贺铮参与的比赛都要亲临现场的心情，也渐渐变成了从迟疑再到逃避。
——他无法直面贺铮，尤其是在他一次又一次的夺冠，而贺铮却一次又一次的失败的时候。
他怎么能站
在贺铮的面前呢？一个荣耀加身、万人赞颂的常胜将军，到底是有多恨那个人，才要一直往失败者的面前凑啊？
即使苏舟也知道………他很明白，铮哥并不会产生多余的心思，他只会发自内心地为他这个乒乓球冠军感到自豪与喜悦，但是，即使如此……
……苏舟不想见到贺铮了，因为这太残忍了，明明是从小到大最为亲密的存在，明明都是同样站在体育领域的两个人，为什么一方可以这么的成功，一方却可以那么的失败呢？
作为一名中国的足球运动员，贺铮其实也不是那么失败的。
但是作为一名足球运动员，贺铮这个人，又真的是很失败的。
在苏舟曾经的印象里，他的铮哥无所不能，他的蒸蒸天下第一。
在苏舟后来的印象里，他的铮哥变得越来越沉默，让他印象最深刻的，已经不再是贺铮进球时的模样，而是他输球后缓缓走向球员通道的背影——连世界杯预选赛都无法通过时流下的眼泪。
……不应该是这样的。
十四岁的苏舟、十六岁的苏舟、十八岁的苏舟、二十二岁的苏舟………直到苏舟二十六岁的时候，他依旧是这样想的。
不应该是这样的，贺铮的人生不应该是这样的。他甚至想过让贺铮不要踢足球了………可是，如果不踢足球的话，铮哥还应该去干什么呢？
苏舟感到了茫然，也感到了委屈，替贺铮而茫然，替贺铮而委屈。
但是正如贺铮的无能为力，正如无数的中国球迷也只能爱着又恨着地在嘴上谩骂，苏舟同样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他能做什么呢？他就是一个打乒乓球的，能对中国的足球做什么呢？
他什么也做不到，什么也做不了。
但是——但是——
……我至少应该陪着他的。
记不清是几岁的苏舟——苏舟确实是这样想的。
不知是几岁的粥非常认真地想啊，如果“苏舟”在乒乓球方面的成绩也不过平平的话，他肯定——他多半还是想要先努力打球的，可是事实并不是这样的啊，“苏舟”在乒乓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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