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三·七_遇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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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三·七

  柳延是喜欢伊墨的,具体要问他喜欢什么,他又回不上来,绞尽脑汁想半天,大约也只能回答一个:好看!

  当然,如果他能井井有条的将自己的喜欢一字摆开,他就不是傻子了。伊墨也就不会这么气闷。

  本来第一世,瘦骨嶙峋的沈清轩就已经是高攀了他;第二世大富大贵又文韬武略俱全,配一个千年的妖也勉强凑合,结果,不肯!宁可死,也不愿意放下一切跟他走;

  到了第三世,什么都肯了,却是个痴呆。

  伊墨气闷是应该的。

  但他不是如此世俗的妖,所以气闷的也非这些,而是在傻子面前,他也像个傻子。

  譬如这晚,柳延坐在浴桶里玩水,伊墨给他洁身,洗到中途,伊墨说:“傻子。”

  傻子扭过头,说:“嗯?”

  伊墨说:“你又长胖了。”

  柳延闻言低下头看自己,果然在清澈水里,白白软软的肉就显得更白更软,也更胖了。柳延见事实摆在眼前,怯怯的抬起脸来,问:“伊墨不喜欢胖子吗?”

  伊墨望着他的脸,突然喊:“沈清轩。”

  柳延迟钝了一下,很快反应过来说:“我在。”

  伊墨眨了一下眼,说:“柳延。”

  柳延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又迟疑了一下,说:“我在这。”全然看不出眼前人的戏弄。

  伊墨又喊:“季玖。”

  本以为柳延会应一声,而后借机逗弄他两世都没这么胖,会是怎样反应的。结果柳延闻声一瘪嘴,倒是往后缩了缩,像是害怕了似地道:“不是季玖,红痣已经没了,我不是季玖。”

  伊墨闻声愣了一下,问为什么,柳延答道:“季玖不好,我不是季玖。”

  伊墨当下就有了些不悦,却也没表现出来,只是问:“他怎么不好?”浑然不觉自己跟一个傻子戏弄,又没戏弄成把自己惹生气是一件多可笑的事。

  柳延说:“他对你不好。”说着自己想了想,道:“你去找他,他却讨厌你,就是不好。”

  他说的理所当然,却不知道伊墨从未说过,第一次找到季玖时,两人之间出了什么事。

  柳延不知道,伊墨自己却心知肚明。他暗自叹息,却也懒得和傻子解释。

  水渐渐也凉了,柳延被擦的干干净净,像个刚出笼的小包子。伊墨给他套上衣物,又将物什都归置好了,才掩了门,走进内厢。

  到了榻上,伊墨才对被子里的小包子道:“季玖也好得很。”

  他说的很轻,似乎只是说给自己听,与柳延无关。

  向来他说什么便是什么的,柳延自然信他,却也一时半会儿变不了自己脑中观念——因为傻子都固执,可内心挣扎一番,也就依了。

  柳延道:“那你叫我季玖,我也应你。”

  伊墨“哧”了声,道:“你这辈子除了吃和睡,哪一点比得过前两世?”

  柳延不急不恼,相当宽心的回他:“那你也喜欢我。”语气铿锵。

  伊墨原本就要说“谁喜欢你”,猛地想到这话一旦说出来,这一夜都消停不得,顿时闭了口,有些恼又有些不甘的躺下了。后脑刚沾上枕头,伊墨就立刻知道,被傻子一句话堵的连反驳都不能的自己,才是真正的傻子。

  正欲有所表现,伊墨却突然抿唇从榻上坐了起来。柳延向来是一沾枕头就睡,他这么一起身,柳延的睡意就溜走了些。

  柳延跟着坐起身,问:“怎么了?”

  伊墨道:“无事,故人来访。”说着欲离开,柳延扯了他的袖子,眼底的牵挂浓的化不开。就是傻子,也知道这些年从不与人交往的伊墨,是有事了。

  望见他神情,伊墨顿了一下,随后又弯腰过去,在柳延脸上亲了一下,说着无事,打开房门走了。

  院门外,站着许明世。刚走到门前,还未来得及伸手叩响门环,木门就无声无息的敞开了。

  许明世也是见怪不怪,迈腿跨进了小院,抬头就对上了伊墨的眼睛,正在夜色里悄然无息的亮着。

  他们一人依旧风华绝代,容颜不改;一人早已须发皆白,皱纹苍苍。

  倒真是故人了。

  故人相见,自然是开门见山,无需那套繁琐扭捏,凡人的客套不适宜他们。所以伊墨问何事,许明世就答要请他帮忙。

  伊墨沉默了片刻,道:“我走不开。”

  “我通知沈珏了,他明日就赶回接你的手。”许明世道:“这事非你不可了。”

  伊墨点了点头,其实知道,这人匆匆赶来,想来确实是大麻烦。他是个不爱麻烦的妖,却被沈清轩拉入了红尘十三载,在他走后,连沈家的末路都出手相助了,又怎么会不帮这个十三年中,常常来做客的小道士。连与他有深仇大恨的沈珏,都始终想不好,到底要拿这个常常来家中做客的道士该怎么办。

  凡人都念着一面之情,他们虽是妖,却也念着十三年的情分。

  回头看了眼掩成一道缝的房门,伊墨道:“稍后便走,你候着吧。”说着回到房中。

  柳延在榻上等他,等他来了,却又不知该说什么才好。他虽傻,却不是连危机感都没有,来了故人,他怕伊墨会离开。

  可伊墨确实要离开。

  伊墨道:“明日沈珏回来,他会照顾你。我出门一趟,快则一个月,慢则半年,你在家等我。”

  柳延睁着大眼睛,像是听不懂似地,傻傻的望着他。

  伊墨又问:“听清了吗?”

  柳延呆了半晌,才嚅嗫着道:“可是……我从没和你分开过。”说着,也不知道为什么,心口一酸,自己就红了眼。

  ——我从没和你分开过。

  一个傻子的话,本不该在意什么。可伊墨,也切切实实感到了难过。

  与柳延来说,他们不曾分离过。与他来说,他们已经分离过很多次,并且,每一次都很久,很久。

  这一次,最多也不过半年而已。

  伊墨说:“有什么可哭的?你在家等我就是。”

  傻子望着他,许久才又问:“会好好的回来吗?”

  伊墨扯了扯唇,道:“还没什么能伤得了我。”

  他这样说,柳延就不再担心,他在眼里,这人是无所不能的,没有什么能伤害的了他。由此可见,他虽傻,却和前两世一样,有一双毒辣的眼睛。

  也正因为他傻,所以他不知道,能伤害伊墨的,除了伊墨自己,还有他。

  伊墨弯着身,亲着他的额头道:“在家好好的,听沈珏的话,等我回来。”

  柳延的大眼睛里噙着泪花,虽然不舍,却也没有胡搅蛮缠,点着头道:“我乖乖的,我在家等你啊……”

  我在家等你。

  伊墨为这句话不自禁的微笑了一下,随即离开。

  柳延抱着被子,破天荒的没有沾枕就睡,而是睁着眼,呆呆望着重新被关好的房门,一夜未合。伊墨走了。

  沈珏来时,见到的就是巴巴望着房门,脸上挂着泪痕的柳延。默默地叹了气,沈珏知道自己责任重大,少了一根汗毛,父亲都会踹自己的。

  走过去连哄带劝,柳延下了地,却不要他帮忙,自己穿了衣袍,洗漱过后坐在桌前安安静静的吃饭。

  吃完饭,又回床睡了。晚上醒来,又是简单梳洗,重新吃过晚饭,再去睡。

  第二天,一切照旧。

  第三天晚上,沈珏烧了热水抬了浴桶进房,柳延也不要他帮忙,自己关了房门默默地把自己洗干净。

  没了伊墨,他仿佛一夜成长。原先沈珏记忆里那个连饭都吃不好的傻子,现在已经能将自己打理得很好。

  除了束发。

  他总是束不好,往日这些事都是伊墨做的,衣袍尚能看着学会如何穿,束发却难倒了他。试了几次都失败后,柳延摔了木梳,从里袍扯了一块素布,将自己松松垮垮的绑了一下。

  晚膳时沈珏见了那块素布,道:“白色是戴孝。”

  柳延当场就将那布扯了,连发丝都生生扯下一缕。

  沈珏眼皮跳了一下,隐约从他身上看到了自己爹爹狠绝的影子。已经一个月了,柳延一个字都没有说过,不吵也不闹,安安静静地守在屋子里。

  沈珏离山时知道他说话费力,也不曾听他流利的吐出一句完整的话来,所以并不放在心上。

  一个月后,沈珏见他每天吃好睡足,却以肉眼看不见的速度慢慢消瘦,就知道这样下去不行。

  也不管柳延怎么反抗,将他带下了山,去山下城镇里游玩。

  一路上柳延都不合作,只要沈珏不注意,掉头就往回跑,拼命拼命的想回到山上去——他答应伊墨的,在家里好好等他。

  沈珏抓了他几次,最后想了想道:“他没事的,只是一时半会回不来,你若是不开心,就这样瘦下去,他回来了会不高兴的。”

  其实也真不是什么大事,不过是一些道人和尚降妖伏魔时手段太过激烈,又不分好坏,全部斩杀。终于惹恼了妖魔们。

  妖魔自古不分家,事实上还是有间隙的,这一回却聚集在一起要复仇。事关重大,许明世怕无辜的凡人也遭一场血洗,这才请了伊墨去,调沈清轩罢,杀人也罢,以伊墨的道行,这些小妖小魔或未脱离肉体凡胎的降魔卫道士,都拿他没辙。

  许明世知道自己的道行,在人间行走遇到个把敌手还可以应付,多了他便是死路一条。而伊墨却不同,他是要成仙的妖,两方都没有他的敌手。

  他这把年纪,早已看透这世间规则。

  拳头硬的人,才有说话的权利。

  柳延听了他的话,等了许久,才点了点头。他自己也知道,最近清瘦许多,再不是浴桶里,伊墨说的那个小胖子了。

  沈珏见他答应了,连忙拉着他,带他去城中繁华之地游玩。柳延跟在伊墨身后,也下过山,却因为伊墨要寻找那一魂一魄,就算遇到热闹,也是转身就走,从未带他玩过。而今柳延算是开了眼界,才知道人间有这许多好玩的东西,耍猴子的,敲大鼓的,拍案讲书的,搭了个场子唱戏的,还有表演喷火的,胸口碎大石的……,他的眼睛转来转去,一天下来,眼珠子都累得疼了。

  第二天在客栈起身,洗漱早膳毕了,沈珏又带着他玩,玩累了就在茶楼上歇歇脚,饮着茶,吃点心。这样日复一日,两个月过去了。柳延虽不曾再瘦,却也没有再胖起来。他终究,还是挂念伊墨的。

  人心中一旦有了挂念,就是傻子,也会尝到相思之苦。

  柳延晚上在陌生的床榻上,板着指头算日子,他在山中住了一个月,又下山玩了两个月零七天,他一根手指一根手指的数,因为脑子不济事,数了许多遍,天都亮了,才数出来,伊墨走了三个多月,一共是九十九天了。伊墨还没有回来。

  抱着被子,柳延忍不住又想哭了。他想他,挖心掏肺的想。

  第一百天,柳延不肯再玩了,坚持要回山。沈珏劝了几次都无用,也就罢了,不再劝阻。他知道有些事情,劝阻是无用的。

  在外一个人这几年,沈珏走着走着,就会觉得累,想到伊墨找了这许多年,也不知道是怎么坚持下来的。沈珏觉得,若是自己,一定坚持不下来。

  比起沈清轩的三生,沈珏有自知之明,他才是娇生惯养的孩子。从小就没吃过什么苦,先是沈清轩护着,沈清轩没了,是伊墨护着,一直护到今天。

  可以说,几乎没有挫折,也就没有什么吃苦耐劳的精神。

  对皇帝,沈珏承认是喜欢的,但喜欢到什么程度,却难说。起码沈珏知道,还没有喜欢到,可以寂寞寻找几百年的地步。

  在路上一个人走的时候,沈珏会想家,很想。也许是婴儿时骤然失去父母,虽然没有记忆,却有敏锐的本能意识,所以被沈清轩抱养了后,就格外恋家。

  恋爹爹,恋父亲。想家。

  但是,家已经变了模样,沈珏又害怕回来。怕看到伤心的伊墨,也怕看到,不再有风华的爹爹。

  一路上静静想着心思,沈珏走在后面,倒是柳延因为心急,所以走在他前面。他傻归傻,出了城门,怎么回山的路却记得清清楚楚,而在城里,他却是一点也不识路的。

  刚出城门一里地,就听见了远处传来的敲锣打鼓声,有人吹奏的特别喜庆的调子,透过空气传入他们耳里。

  柳延在城里待了两个月,也见识不少好玩的事,却从未听过这么欢快的乐曲,顿时停下脚步,问沈珏:“那是什么?”

  沈珏一听就知那是什么,便回到:“有人娶亲。”

  “娶亲?”柳延迷惑地问:“那是什么?吃的还是玩的?”

  沈珏笑了一声,只好拉他朝前方走去,一边走一边跟他解释娶亲是什么——就是一个男的,和一个女的,拜过天地和高堂,回家过日子。

  沈珏详细解释了成亲的过程,接着又意犹未尽的加了自己的注释:成亲之后,两个人就不能分开,要一直在一起,老了,死了,埋进同一个墓穴里。

  柳延听着的同时,也直勾勾看着黄土大道上逐渐走进的迎亲队。

  为首的新郎官长的很是憨实,骑了一匹高头大马,后面是鼓乐队,接着是一抬大红花轿,缀着彩色绣球。

  沈珏说:“走吧,有什么好看的。”说着拔腿就走。

  却不料正是此时,柳延猛地甩开他的手,像个发射的炮仗似地朝那花轿冲了过去,动作快的简直都不像个傻子。

  迎亲队顿时乱了手脚,谁也没料到会半途杀出这样个人来,像是要抢亲似地,直奔新娘的轿子。

  等柳延钻过两个轿夫的身侧,挥起了轿帘后,两旁的妇人才反应过来,一边惊声怪叫着,一边就要拦他。

  却又哪里拦得住此时的柳延。

  柳延看到了轿子里蒙着盖头的新嫁娘,一身大红衣裙端庄坐着,似乎是被吓着了,动也不敢动。

  柳延一把扯了她的红盖头。

  这个时候已经有反应过来的人,挥着手里的鼓乐之器要揍他了。沈珏倏地扑过去,抓住柳延肩头,一甩手就将他扛在背上,疯了般跑起来。

  两三下就没了踪影。

  只剩一队没有反应过来的迎亲队,和失了盖头的新娘子。

  由于沈珏奔的太疯狂,所以柳延闭着眼,只觉得耳朵两旁风声呼啸。沈珏就这么扛着他,一路奔回山。

  等回到家,把背上柳延放下来时,沈珏发现柳延脸色都白了,这才后悔自己奔的太快。

  一侧脸,却见柳延手上紧紧攥着一个红盖头,因为一路攥的极紧,所以手指都根根泛着白。

  沈珏若有所思的望着他的脸,又看了看他手中攥着的红盖头,来回几次过后,就明白了。

  因为明白,所以才忍不住长长的叹了一口气。

  沈珏叹道:您果然是我爹。

  三生三世,执迷不悟,执迷不悔。

  日光澄澈,院子里摆了一张木椅,柳延坐在椅子上,正闭着眼打盹,神态恬静,轮廓在金色光线里,也呈现出一种柔美。

  伊墨跨进小院,在看到他时,忍不住连呼吸都顿了一下。

  仿佛瞬间回到两百多年前,也是山中小院,他看到了在日光下晒着太阳睡去的沈清轩。

  一步一步走过去,伊墨分明听见自己心跳的快了起来。

  柳延仿佛也有了感应,迷瞪着,睁开了眼。见到他时,竟然呆住了。

  近半年的时光,日日夜夜思念之苦,这人却出现在自己眼前了,柳延站起身时掐了自己一把,疼痛让他激醒过来。

  柳延往前迈了一步,与伊墨胸膛相贴了,这才凝望着他的眼,低声道:“伊墨,我要娶你。”

  ——伊墨,我要娶你。

  三生三世,执迷不悔,执迷不悟。

  见伊墨没有反应,柳延略提高了音量,又重复一遍:

  “我要娶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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