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6 章
太子低头看着自己胸口的箭，眨了眨眼，从马上跌落了下去。他之前赶得太急，以至于出事时亲兵都不在他身边。他孤独的摔下马去，四周混乱不堪，每个人都忙着厮杀或逃窜，甚至没有几个人注意到太子倒了下去。只有冯容令与他隔着百步的距离仍站在之前的地方遥遥的看着他，目光冷漠而又哀伤。“太子殿下！”亲兵终于到了，扶起了太子，有几个眼尖方才看到了冯容令的作为，都是一副不敢置信的模样。冯良娣怎么会杀太子呢？所有人都觉得她该是最忠诚的那个，即便是世上所有人抛下了太子，她也会坚定的站在他这身后。这些亲兵对冯容令举起了□□，但都还犹豫着，他们还未从冯容令袭击太子的事实中清醒过来。“扶孤起来。”太子还没有立时断气，冯容令在对他下手时终究有那么一瞬的不忍，箭射偏了，没能直取心脏，太子捂着胸口，道：“让孤和她说几句话。”太子强撑着爬回了马上，有些之前发现了太子中箭而忐忑不安的士卒看到他重新站了起来都心中大安，却不知道太子的血正飞快从指缝中流淌，他生命只剩最后的片刻时光而已。冯容令竟没有逃，就这样看着太子靠近。她好像自出现在这片山岭时就一直处于一种失魂的状态，太子走近后看清了她的脸，她脸上没有愧疚没有后悔没有怨愤——她就这么一直发着呆，等着太子走到她面前。“殿下是要问我一句‘为什么’？”她干枯的双唇微微翕合，“还是要杀了我，痛斥我？对，我就是这样忘恩负义，太子救了我，待我好，我却要了你的命。恨么，怨么？”她不理会太子，蓦然哭了出来，旋即将眼泪狠狠拭去。哭着哭着又大笑了起来。往日里的冯良娣总是端庄自持，悲喜不轻易展露于人前。其实她本是敏感而又情绪化的一个人，在她没有成为太子侍妾之前，她一直是想哭便哭，想笑便笑——然而太子不喜欢她这样，所以她改了。这么些年，她一步步抛弃了曾经的自己，只为成为太子期许的那个模样。人前她高贵雍容，因为太子喜欢那样的女人。可真正的她，是卑微的、甚至有些粗俗的小女子。“这些年，我一直恨着殿下。”她说，带着畅快淋漓的笑，“殿下以为我恨林氏，以为我与你同仇敌忾对么？错了，我恨的只有你。我虽是林家家奴，可为奴没有什么不好。不是每个人都如殿下般生来尊贵的，只要有口饭吃，能活下去就好。太子妃的确暴戾，我也的确差点死在她手中，但其实太子妃待我不薄，她对下人从来赏赐阔绰，给过我很多金银，我感激她——可太子你让我杀了她。“还有，我侍奉过的那个旧主——那个教会我歌舞的女人其实也不是林家主母杀的，她是病亡的。怀着一腔深仇大恨要去做傻事的，从来只有太子你一个人而已。“殿下你太傻了，你总表现出一副冷清冷心的模样，让人讨厌你，可你明明比谁都要重情。你为了你早夭的弟弟，和你的母亲、恩师翻脸，尽管你知道你那个弟弟是林皇后的儿子，他活着一定会成为你的仇人；你口口声声说厌恶你母亲、恩师的为人，要与他们断绝往来，可他们死后，你却始终记得要为他们报仇……林皇后用那件事威胁你，你本可以不理会的。那事是叶儆犯下的罪，就算牵连到你，也不至于要你的命。你只是害怕叶儆死后会留下骂名。还有太子妃……殿下，你亲口吩咐我杀了她，却又让她活在了你心里。你一直拒绝再娶，是因为在你心中，林瑶君永远都是这世上唯一配得上你的那个人。不管是作为敌人，还是妻子。“最后，是我……我只是你的姬妾而已。你喜欢我，这喜欢等同于对你收在书斋的珍玩的喜欢，等同于你藏有的那柄古剑的喜欢。但也仅此而已了。我永远也成为不了能和你并肩而立同进攻退的人。”“说够了么？”太子问。他垂着头，冯容令一度以为他已然支撑不住昏迷了过去。她注意到他伤处已渐渐没有血再涌出，他快死了。冯容令深深吸气，借以平复此刻的情绪。“你从东宫被带出来时，林家的人可有苛待于你？”冯容令愣了下，顺着他的话答道：“不曾。”“他们威胁了你什么吗？”冯容令缄默须臾，嘲弄的笑笑，“自然是劝说我背叛你。否则他们就要杀了我。我是个胆小的人，我爱惜自己胜过殿下——这是你自己说的。”“我明白了。”太子点点头。明白什么？冯容令下意识看向他。太子再也支撑不住，重新从马上跌下，这一次冯容令接住了他。这是十余年朝夕相处养成的下意识反应，她将太子抱在怀中，怔怔的看着他。太子用力攀着她的肩，凑到了她耳畔，“我明白了一件事。”“什么？”她喃喃。“容令……”太子用最后的力气开口，“你是真的爱上我了。”这几个字如惊雷，冯容令的魂仿佛因这句话而被抽离，她又一次陷入空茫之中。她忽然想到了自己的养母，她教会了她白纻舞，最后死前却已经没有力气再站起来跳舞了。那个女人的确是病亡，但更准确的说，是死于绝望。养母在生命最后的十余年里，都在等着一个能看她跳舞的人来造访。可她已经被遗忘了很多年了，她被抛在林府那间小院里孤独的活着，可是心却被常年的孤独给慢慢杀死了。最后她疯了，在疯病中大笑中从高楼上跃下，摔断了脊椎，一日一夜后死去。她的死给了冯容令太深的印象，很长一段时间她都无法忘记。后来她死去的一幕成了冯容令的噩梦，她在夜里反复回到那一天，看着养母从高楼一跃而下。她心中有个声音告诉她，她的未来也会是这样。每次醒后，冯容令都会看着镜中的自己发呆。数自己鬓边的白发和眼角的细纹。她已经不再年轻，可她爱的那个人很快会成为皇帝。那时候他会富有四海，坐拥佳丽三千。以她冯容令的出身而言，连做寻常官宦人家的正妻都没有资格，何况是皇后。她已能看到将来的自己会过的多么凄凉。最好的结局，也不过是太子念着昔日的旧情，让她安然终老罢了。然而像她这样的人，还有终老的机会么？她杀了林瑶君，杀了很多人，这世上多得是她的仇家。总有一天常珺会嫌恶她身上的血腥味。男人只有在困境时才需要一把森冷的刀，一旦步入富贵安适中，他们渴求的就是甜美的解语花。她原本……并不想杀了太子。她只是将太子的行动计划泄露了一部分给林氏，所以林氏会突然袭击东宫，所以皇后会带着皇帝从渑池消失，抄近到向洛阳疾驰。在她的设想中，太子最好不要赢。被废去太子之位做个庶民也好，这样她就有资格陪在他身边了。最坏的结局不过是他兵败身死，若他死了，她愿以身相殉。既然看不到未来，那就将生命终止在人世最好的时候吧。但她依旧没想过要杀了太子。不过背叛这种事，做了第一次后就会有第二次，林氏进攻时，为了不泄露之前她犯下的罪，她帮助这些人得到了东宫。之后被带出了洛阳城时，她也没有反抗。再后来她就被挟持到了这里。看着太子和皇后两军对峙。那时她的紧张达到了巅峰。她不是害怕太子出事，而是怕太子若是知道了她的背叛会如何？想到这，她便觉得痛苦不已。可太子早晚都会知道的。这世上没有什么罪恶是能被永远埋葬的。她意识到了这点，绝望得如同坠入了冰窟。这时她看见太子下令将弓箭对准了她。她懵了很长一段时间才反应过来这意味着什么。这意味着太子已经决心抛下她了，她在他心中——果然并不重要。心中的痛苦在这时终于达到了顶峰，吞噬了理智。她看着太子策马向她奔来时，木然的抬手，将袖箭对准了他。这是鬼使神差，但没有后悔的路。她抱着太子的尸身，将头埋在他颈窝无声抽泣。常珺苦心筹谋多年，没有败给林皇后，却在即将功成之际，死在了自己最信任的人手中。这甚至不是一场有预谋的刺杀，而是她在长久的压抑下，最终疯魔的一念之差。这个结局是他或她一开始都未曾料到的，如此的讽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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