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4 章
很少有人能想得到，皇后竟也善于行军用兵。护送圣驾的兵马不过三千人，在她的指挥下，凭借地势与兵刃之利，严密的展开了防守。摆下的阵型抵挡住了对方骑兵的几轮冲击。皇后做到了真正的运筹帷幄之间，她就安坐在车内帘帐后，传令兵往返于辂车和前线，将战况告知给她，并传递她的命令。常焜这时才发现，习惯于挺直脊梁的皇后，其实更适合着一身坚硬的铠甲。她冷静的指挥着她的军队，就像是战场上的老将。“在我成为皇后的第三年，陛下的兄长博陵王谋反。他率领着两千死士进攻皇城，仓促之间我带着中宫当值的三百卫兵和配有刀剑的宦官去救驾，将博陵王成功的拦截于太极殿外。”她轻声说道，带着若有若无的缅怀。常焜知道皇后说的是元泽四年的“博陵之乱”。那时他尚未出生，却也听说过那一战的凶险。据说伯父博陵王只差一点点就能取代他的父亲，是林氏中人率军护驾，南皮侯派出了他府中的死士参战，林皇后亲自保护着皇帝遁逃，那时还年少的钟离侯最后一箭取了博陵王的性命。这么看起来，林氏满门该是皇帝的恩人才是。然而常焜不止一次父亲悄悄嗟叹，说后悔当年没有帮博陵王。在平定博陵王之前，林氏只是朝中众多显贵的世家之一，博陵之乱结束后，林家的势力迅速膨胀，属于宗室的权利被他们所攫取，他们踩着博陵王的尸骨，将手探向了帝座。既然他们在杀死皇帝的手足时，可以眼睛都不眨一下，那么有朝一日弑君也不是不可能。“西六营从后方包抄，东三营防守。”“命杜校尉带他的兵卒扰乱敌方。”“凡后退者，杀无赦！”林皇后吐出一道犹忆道的指令，一双眼眸深不见底，常焜偷偷打量着他，心里直冒寒气。难怪这个女人虽然有一副好相貌，却一生未被他的父亲喜爱过，如果是他，他也不愿和这样一个杀人如麻的女人睡一块。他还是喜欢温顺乖巧的。不过只可惜他府邸中最美的，也偏偏是最不听话的。只能说世上没有十全十美的事。在常焜胡思乱想的时候，皇后的眉宇却是渐渐拧紧。等到常焜回过神来，听到的便是传令兵带回来的一则新的讯息，“太子攻势凶狠，皇后部下的兵阵已经被他们毁了七成。”“知道了。”皇后颔首。她起身掀开绣帘，站在车辕上眺望远方，良久后感慨。“是本宫低估那孩子了，他这是在拿着全部的兵力，与本宫决一死战。”“母后当心。”常焜将皇后扶回了车内，“刀剑无眼，皇后不要轻易出现在人前。”“六郎，”皇后转过头看着他，“你怕么？”常焜语塞，最后红着脸承认，“不及母后镇定。”虽然这很丢脸，但为了活命他不得不实话实说。他爱惜自己的命，因为这世上没有珍视他的亲族，也没有与他交好的友人，他死了或是伤了，连个会为他哭的人都没有——这个道理，常焜在自己那个卑微的生母去世后就明白了。所以他对自己一向格外的好。果然，在他说出这句话后，他听见皇后道：“你是陛下的爱子，你若是不幸，陛下一定会怪罪本宫。这样吧，你带着陛下先走。”“这——”礼数还是要做全的，“母后身陷险地，焜若是先行离去，岂非不孝之辈？愿以身护母后。”“无需你相护。你要做的，是保护好陛下。现在就带着陛下走，片刻也不要耽误。”“那母后……”“本宫身为皇后，自然需保护陛下。”皇后之辞让人动容，“陛下病重，本宫恨不得以身相代。眼下能有为陛下效死的机会，实在是本宫之万幸。”“既是如此……”常焜含泪朝皇后一揖，“万望母后保重。”常焜带着銮驾和部分御林军离去后，皇后身边年纪最少的侍女露出了一丝鄙夷的神情。她还没有学会如何藏好自己的喜恶。“汝阴王毕竟不如太子，对么？”皇后说出了侍女隐忍着的话。“皇后选择汝阴王，一定有皇后自己的道理。”侍女道。“道理？其实没有什么道理。”皇后的目光从远去的常焜身上收回，“我明知此人不配为帝，却还是决意要将他送上那个位子。说到底，不过是因我的一己之私。我憎恶自私自利之辈，自己却不得不变成这样的人。真是可笑。”最后一句话声音很低，没有任何人能够听清。皇后不喜欢暴露自己内心真实的想法。“我们走吧。”目送天子离去后，她道：“既然挡不住太子，那就不要再徒劳了。撤。”她乘坐在天子的辂车内，指挥着自己的军队逃亡。可她的气势并没有因此折损分毫，仍旧高傲的凛然。她的队伍在后撤时，也阵型不乱，井然有序。这一带的山路不好走，在马车内的人本该颠簸得东倒西歪。但皇后居然还是稳稳安坐着，连她的侍女也都还是以之前的阵型守在她身侧，目光沉静如水。皇后抬手轻轻抚摸过鬓发，即刻有人打开了妆奁恭恭敬敬的奉在皇后面前。就好像她们还在中宫椒房殿那样。“皇后，东宫骑据我们还有半离。”“还有八百步！”“五百步！快追上来了。”“我们的□□已然耗尽，无法狙击太子。”“三百步！”传令兵的声音渐渐嘶哑凄厉。皇后听着危险迫近的声音，缓慢的将头上的珠翠对镜一点点卸下。先是长簪、珠钗、而后是步摇、华钿。“太子追上来了！”传令兵嘶吼。这是他死前最后的一句话，借着他的喉咙便被飞来的利箭刺穿。三百步，已是弓箭射程之内。车帘外惨呼声此起彼伏。有一支没被格挡开的箭镞射向了皇后的车與。这支箭上附着的力道惊人，刺穿了厚厚的车壁，箭尖带着悍然的杀意。然而侍女拔下袖里藏着的刀，将这枚剪头利落的斩断。皇后解下了发上最后的一只发簪，按了按脖颈。做了这么多年皇后，她每天都顶着沉重的发髻钗环，许久都没有如此轻松过了。“停车。”她吩咐道。御者猛的勒马，待马车停稳后，皇后扶着侍女的手走了出去。东宫骑迅速形成合围，弯弓搭箭对准皇后，皇后身边的御林军及她的侍女则纷纷举盾牢牢护卫在皇后身侧。皇后在这些人中搜寻着太子的身影。不多是正前方的骑兵让开一条道路，皇后看到太子骑着马缓缓出现。他们已经做了很多年的仇家了，此刻相见，竟也没有所谓的分外眼红。他们隔着百步的距离遥遥望着对方，心中都只剩渴望最后一决胜负的疲惫。太子比了个手势，这是示意他的部下放箭。“慢着。”皇后开口：“太子果真要弑母么？”“十恶不赦的谋反罪我都已经犯下，还有什么可畏惧的。”太子笑笑，“孤的母亲也只有一人，她被你害了。为母复仇，天经地义。”“太子尽管狡辩。”皇后指了指身侧站的的女史和穿着儒服的文士，“我早已请来了史官若干，今日太子的作为，他们会如实写下。千百年后，人们都会记得你常珺叛父弑母，枉顾伦常。”太子像是听到了时间最有趣的笑话，笑得险些从马上跌下来。像他这样的人，哪里会管什么后世人言。皇后安静的听着他的嘲弄，忽然她扬声问：“若太子非要杀了本宫，那本宫只好以太子的宠妾作陪了。”这句话她没有借助传令官，亲自高声说给太子听。后者因她这一句话猛地止住了笑。隔着百步的距离，皇后都能感受到太子目光里的愤怒。林氏中人派人袭击了东宫，这点太子是知道的。“皇后用一个小女子来威胁孤，不觉得羞耻么？”太子切齿冷笑。“人为了活命，什么事都可以做出来。太子怎么就觉得本宫能够免俗？”“我不会让你活下来的。”太子攥紧了手中的剑柄，“即便，你将她挡在孤的面前。”“太子殿下果真是绝情绝义。”皇后道。“是皇后糊涂了吧。”太子本不该和她说这么多废话的，但他现在很烦躁，烦躁到杀了皇后复仇都似乎没那么有意思了，“这世上有几个男人会甘心为了一个女子放弃唾手可得的一切。何况孤是太子，孤身后有千千万万的将士、有数不清的臣属！若是顾惜儿女私情，孤怎么对得起为孤赴汤蹈火的那些人？”他这番话既像是说给皇后听，又似是说给自己，说给在场的东宫兵卒。此言一出，东宫麾属闻者无不振奋。唯有距太子最近的最近的几名亲兵，看到他握剑的手在微微发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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